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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出的卡片 说: 我们都开始猛点头,觉得心有戚戚焉。不过那时候如果你告诉我,不出几年,有一天我会借这些儿时恐惧与噩梦而跻身百万富翁之列,那我一定会大笑不已。
“我不敢说出来,因为我哥哥..呃,你们知道比利的..他会大肆宣传..”他可怜兮兮地耸耸肩,“所以我有点怕看到那孩子,因为如果他很——你知道,如果他真的很可怕..”
我咽了咽口水,瞥了柯里一眼。他面容严肃地看着魏恩,并且点头要他继续讲下去。
“如果他的样子真的很可怕,”魏恩重新说道,“我就会做关于他的噩梦,醒来之后,我会以为他在我床底下,全身被剁成鲜血淋漓的肉块,只剩眼球跟头发,可是却还在走动,你们可以想象吗 ?他还是在动,准备抓住——”
“老天!”泰迪声音浊重地说,“真是个蹩脚的 床边故事。 ”
“我也没办法,”魏恩说道,声音带着防卫性,“但是我觉得我们必须见到他,即使以后会做噩梦也在所不惜,你们懂吗 ?不过..不过也许这不该是好玩的事。 ”
“嗯,”柯里轻声说道,“也许不是。 ”
魏恩恳求道:“你们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不是说做噩梦的事,大家都会做噩梦——我是说醒来以后,觉得有东西在床底下这件事,我的年纪够大了,不应该还这么胆小。 ”
我们都说绝不讲出去,于是又是一阵阴郁的沉默。此刻才两点四十五分,但好像已经很晚了;天气太热,也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们甚至尚未走到赫娄,如果想在天黑前赶几英里路的话,最好现在就开始。
我们走过铁路换车站,一根生锈的竿子上高高挂着一个标志;我们都停下来,捡起地上的煤渣朝顶上的铁旗丢去,却没有人丢中目标。三点半左右,我们来到城堡河与跨越城堡河的铁路桥边。
14
一九六 0年的时候,城堡河流经此处时,宽度超过一百码;以后我又回去看过,发现经过多年,城堡河已经变窄许多。人们总喜欢在河里胡搞瞎搞,为了让工厂运作顺畅,在河里装置了许多水闸,于是河水变得无波无澜。不过,以前的城堡河在流经新罕布什尔与缅因州之全程中只有三个坝,河水因此尚能自由奔流,每隔三年便会在春天涨大水,淹没了赫娄或丹佛换车站附近的 136号公路,有时候两地都不能幸免。
如今正值缅因州经济大萧条以来最干旱的夏天,城堡河仍然宽阔。我们从城堡岩这边望去,赫娄那侧广袤的森林是迥然不同的景观:在午后热浪之下,那边的松树和针枞呈现一片蓝紫色。铁路桥高出河面五十英尺,由涂满焦油的木材支柱与枕木梁支撑着;河水非常浅,只要低头一看,即可瞧见埋在河里的水泥沉箱顶端,水泥沉箱埋入河床中深达十英尺,以稳住桥柱。
桥本身十分单薄——铁轨铺设在一个狭长平台上,平台由许多四英寸乘六英寸 (横切面 )的枕木搭 建而成;每两块枕木之间都有一道四英寸宽的空隙,可以直接望见下面的河水,枕木两端和铁轨之间只有短短十八英寸的空间。如果火车来了,或许还勉强有足够的容身空间,以逃过被碾成肉饼的命运..但是呼啸而过的火车所带来的强风,势必把我们扫下铁轨,落在巨石处处的浅河里一命呜呼。
我们注视着铁轨,胃里泛起一种害怕的感觉..然而与恐惧交杂的,却是一种逞勇的兴奋,这么大胆勇敢的行径若是成功了,足够我们回去炫耀风光好一阵子..如果我们还回得去的话。泰迪的眼中又出现那种怪异的光芒,我猜想他脑中见到的不是火车随时可能轰隆而过的铁轨桥,而是一线狭长的海滩,成百艘登陆艇由波涛起伏的浪潮中登岸,上万美国大兵匍匐前进,越过一列列铁丝网,朝建筑物猛掷手榴弹,瓦解了敌人的机关枪阵势 !
我们站在铁轨旁边,脚下的煤渣沿着斜坡滚下去,下面就是堤岸的尽头、高架桥的起点。往下看,可以看到斜坡变得越来越陡峭,都是灰色的岩石和张牙舞爪的灌木丛。再往下是几株矮枞树,裸露在 外的根部从岩石裂缝中扭曲着探出身来,几棵树似乎自怜地低头望着自己在流水中的倒影。
在这里,城堡河看起来十分清澈,当河水流到城堡岩时,就进入缅因州的纺织工业区。但是尽管河水清澈可以见底,却看不见鱼儿在水中跳跃一必须再往上游朝新罕布什尔的方向走十英里路,才能看到鱼在河中游泳。不仅没有鱼,走在河边,你可以看到河水拍岸时岩石边涌起脏兮兮的泡沫,是那种旧象牙色泡沫。河水的味道也不怎么好闻,闻起来好像洗衣篮里装满了发霉的毛巾。蜻蜓不时停驻水面产卵,这里没有鳟鱼,它们的安全不会受到威胁。真可恶,这里甚至看不到银色小鱼。
“各位。”柯里轻声说道。
“走吧”,泰迪的声音活泼而神气,“我们走。 ”他迈开大步,走在亮晃晃的铁轨间。
“嘿,”魏恩不安地说道,“有没有人知道下班火车什么时候来 ?”
我们都耸耸肩。
我说:“那边有 136号公路的桥..”
“嘿,你就饶了我吧 !”泰迪喊道,“走那条路就得顺着河走五英里路,过桥后再从河的另一端走五英里路回到铁道这边..非走到天黑不可 !如果我们走这条铁轨,十分钟就到对岸了 !”
“可是如果火车来了,我们就无路可逃了。 ”魏恩说道。他没有看泰迪,只是低头望着底下湍急的河水。
“没有个鬼 !”泰迪气急败坏地说着,便翻身悬在桥边,两手抓住铁轨间的枕木。他并没有走多远——他的球鞋几乎触着地面——但一想到如果真的到了河中央,身子吊在离河面五十英尺高的铁轨上,头顶上火车轰隆轰隆驶过,说不定还会掉几块烫呼呼的煤块在脑袋上或脖子里..恐怕没有人真的会觉得那么神气。
“瞧,多简单。”泰迪说着双手一放,落在堤岸上,两手都是灰尘,再爬回我们身边。
“你是说如果有一列载着两百辆汽车的火车驶过来,你就准备单靠双手支撑,悬在那儿五到十分钟?”柯里问道。
“你孬种?”泰迪咆哮着。“不是,只问问你要怎么办而已。 ”柯里露齿笑道,“别发火。 ”“你们尽管绕远路吧 !”泰迪吼道,“谁在乎呀 ?我会在那边等你们 !正好可以睡个午觉 !”
“已经过了一班火车,”我不情愿地说,“也许今天不会再有火车经过了;到赫娄的火车一天或许只有一两班。你们看。 ”我踢了一下枕木间冒出的杂草,从城堡岩到路易斯登的铁轨间则没有杂草。
“看吧?”泰迪得意地说道。“不过还是有可能。”我又添了一句。“没错。 ”柯里说道,他只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戈登,敢不敢 ?”“勇敢的打先锋。 ”“好。”柯里说着,瞧了瞧泰迪与魏恩,“有没有人是孬种 ?”“没有!”泰迪中气十足地大叫一声。魏恩清清喉咙,咳嗽一下,又清清喉咙,才小
声说:“没有。”同时不安地微微一笑。
“很好。”柯里说,但我们都犹豫了片刻,连泰迪都留心地望着长长的铁道。我跪下来紧紧握着一根铁轨,也不管铁轨此时的温度足以烫伤皮肤。铁轨毫无声息。
“好。”我说,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肚里一阵翻滚,心头沉甸甸的。
我们呈一路纵队朝铁道走去;柯里带头,泰迪次之,然后是魏恩,我则殿后,因为刚才说“勇敢的打前锋”的人是我。我们走在轨间的枕木上,无论你是不是有惧高症,都得低头看清楚再跨出步子,只要踩空一步,就可能一脚在铁轨上,另一脚悬空,也许还得赔上一只脚踝。
堤防距离我们越来越远,每多跨出一步,就越加不可能反悔..也越觉得这种无异自杀的行径未免愚蠢。我看到远远的下方,石块在急流的冲击下随波逐流,赶紧抬头看前面;柯里与泰迪已领先好一大段路,几乎已过了桥中央,魏恩则蹒跚地跟在后面,两眼专心地注视着落脚处,弯着腰,垂下头,两手伸出以保持平衡。我回头看了一眼;太远了, 现在只有继续走下去,倒不是因为可能有火车来。如果我现在掉回头,那可就得当一辈子孬种了。
于是我继续走下去。看过了无数的枕木与铁轨间奔流的河水,我开始觉得头昏脑涨、脚步不稳起来。每一次我的脚踩下去,脑子就会告诉我一定会踩个空,尽管我明知自己并没有如此。
我变得对外界的声响与内在的声音极度敏感起来,仿佛某个疯狂乐团正进行演奏前的调音:沉稳的心跳声,耳中如轻刷鼓皮般的血脉跳动声,筋骨肌肉的叽嘎声好似小提琴弦被扯得紧紧的,河水规律的流动声,蚱蜢尖锐的鸣声,山雀单调的啼声,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的狗吠声,也许是大波。鼻子嗅到城堡河浓浓的霉味,大腿肌肉不自主地颤抖着。我不断在想,要是我趴下来一路爬过去,不知道会安全多少 (也许还快些)?但我不愿这么做——没有人愿意——因为镇上周六下午演的西部片告诉我们,只有失败者才用爬的,这就是好莱坞文化所宣传的福音。好人都是顶天立地、昂首阔步,如果你的筋骨紧张得叽嘎作响,或是大腿抖得几乎抬不起来, 要怎么办呢 ?随它去!
走到铁路桥中央时,我不得不仰头望着天空片刻,头昏得更厉害了。我看见眼前出现飘忽的枕木,仿佛就在我面前浮上浮下,幻影随即消失,我又觉得好多了。我向前望去,发现几乎快赶上魏恩了,他看来比刚才还要慢吞吞。柯里与泰迪已经快走完全程。
尽管我写过七部小说,书中主角都懂得读心术.能预知未来,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未卜先知的经验。我很确定这就是第六感,否则该如何解释?我蹲下身子握住左边的铁轨,铁轨在我手中跳动,而且跳动得相当剧烈,就像握着一条能够致人于死命的金属蛇似的。
你有没有听过“吓破胆”这句话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是说完完全全明了,这种说法大概是所有陈腔滥调中最真切的描述。此后我也曾经害怕过,而且也有过惊骇不已的经验,但吓破胆的程度都不如手握着滚烫跳动的铁轨的那一刻;一时之间,喉咙以下的身躯竟好像瘫痪一般,仿佛内在的一切陷 入昏厥,一道细细的尿流缓缓自大腿内侧流下,我的嘴巴张开,不是我要张开,而是嘴唇自个儿张开,下巴倏地松落,好像原本栓好的铰链突然松开一样;舌头顶着上颚不能动弹,几乎把自己闷死。全身的肌肉都好像上了锁似的无法动弹,这才是最糟的,我浑身无力,肌肉紧绷,整个人都动弹不得,虽然这情形只持续了短短片刻,但以主观的时间观念来看,则无异永恒。
我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脑中的电流仿佛突然加压,由一百一十伏特加倍到二百二十伏特似的。我可以听见不远处一架飞机划过天空,还真希望自己也在飞机上,就坐在靠窗的座位,手里拿着可乐,低头凝视着这条亮丽而不知名的河流;我也可以看见我蹲着的枕木上所有细微的裂痕与沟孔。顺着眼角余光,我看见自己的手仍然紧握着闪亮的铁轨,由于我的手如此深刻地感觉到那股震动。等我把手抽开时,手仍然不住颤动着,神经末梢不断地互相撞击,就像经过一夜酣睡快醒来时手脚的颤动一般。我还可以感觉到我的唾液突然变得酸涩黏 稠,凝结在牙床间。然而最糟的、也是最可怕的。即是我仍然听不见火车声,因此无法知道火车是从前面、还是后面驶过来,或是目前离我多近;看不见,也不能预知,摇撼的铁轨是惟一的讯号,预告火车即将来临。突然间布劳尔被辗成稀烂、好像扯开的洗衣袋般被甩入深沟的厕面浮现眼前,我们即将重蹈他的覆辙,至少魏恩和我都难逃厄运,或者至少我是劫数难逃了。我们竟然应自己之邀,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想到这里,我终于挣脱了瘫痪,拔腿就跑。也许别人看到,会觉得我就像盒子里弹出来的小丑的头一样窜得飞快,而我只觉得自己像个以慢动作拍摄的深水中的小男孩,在五百英尺深的水中奋力往上游,水流软弱无力地往两旁分开,上升的速度慢如蜗牛。
但我终于冲上水面。
我大声喊道:“火车来了 !”
我终于完全挣脱瘫痪,开始没命地狂奔。
魏恩猛然扭过头来,因惊骇而扭成一团的皱脸 夸张得可笑;他看到我开始手脚乱舞,在高高的枕木上飞跃,知道我并不是在恶作剧,于是他也开始跑了。
远远的前面,我可以看见柯里的脚跨离枕木,踩在旁边安全的堤岸上,我突然恨他恨得牙痒痒的,那股新生的恨意有如四月嫩叶的汁液般苦涩;他安全了,那浑球的命保住了,我看见他跪下来抓住铁轨。
我的左脚几乎滑进下面的空当,我胡乱挥舞双臂,眼睛灼热,好像失控机器中的小钢珠轴承,终于保持了平衡,于是继续跑着,这时我已紧跟在魏恩后面。我们过了中央点时,才第一次听见火车声,是从后面传来的,低低的隆隆声已逐渐升高,可以分辨出柴油引擎转动的声音,更糟、更骇人的,是大大的车轮辗在铁轨上的声音。
“噢噢噢噢,他妈的 !”魏恩叫道。
“快跑啊,你这孬种 !”我边吼边在他背上捶一拳。
“我不能!会掉下去 !”
“跑快点!”
“噢噢噢噢,浑球 !”
不过他还是跑快了些,像晃动的稻草人,他的背晒得黑黝黝的,衬衫领上下摆动,我可以看见他脱皮的肩胛上渗出汗珠,一颗颗浑圆而晶莹。我可以看见他颈背上的细毛,他的肌肉忽紧忽松、忽松忽紧、忽紧忽松;他的脊椎骨呈现出连串的圆骨节,每个节形成各自的新月形暗影一一我也看见越接近颈子的地方,骨节间的距离就越小。魏恩和我都还背着自己的铺盖卷,他砰然踩在枕木上,几乎一脚踩空,双臂朝前乱抓,我又在他背上捣了一拳,要他走下去。
“哎呀,我不能,噢噢噢,狗——狗屎——”
“跑快点!”我咆哮道,难道我竟引以为乐 ?
不错——在某一方面来说,我的确引以为乐,后来我只有在酩酊大醉后才感受过这种近乎自我毁灭的奇怪感觉。我驱使魏恩向前跑的样子,就像牲畜贩子赶着一头上好的母牛到市集去卖似的,而他可能也以同样的方式在享受自己的恐惧,一如那头 母牛般哞哞咆哮着,一边流着汗,一边气喘吁吁,胸部上下起伏有如铁匠的风箱,笨拙地稳住脚步,踉踉跄跄地跨步向前。
此刻火车声已非常大了,引擎也变成沉沉的隆声,过了换车站时,响起汽笛声。不管我喜不喜欢,地狱之犬终于追上来了。我一直在等脚下的枕木开始震动,如果开始了,就意味火车正在我们的屁股后面。
“快点,魏恩 !快点!”
“噢,戈——戈登,噢,戈——戈登,噢,戈——噢噢噢,狗屎 !”
货车的汽笛突然大吼一声,似乎把天空划成碎片,于是你在电影中、漫画书中、白日梦中曾见过的一切顿时烟消云散,这时你才知道无论英雄或懦夫,面对死神时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轰——轰——”
这时柯里在我们右下方,泰迪在他的后面,他的眼镜因反光闪烁着,他们两人的嘴都在说一个字,那个字就是“跳” !但火车的隆隆声把字里所有的血 吸于了,只留下那个字的嘴形。这时枕木开始震动了,火车已经驶来,我们纵身一跃。
魏恩整个人落在尘土和煤渣中,我正好落在他旁边,几乎砸在他身上。我根本没见着那列火车,也不知道驾驶员有没有瞧见我们——几年后我告诉柯里,他可能没看见我们,柯里说:“戈登,他们绝不会没事乱鸣笛的。 ”不过也有这个可能,我想他也许漫无目的地鸣笛,不过这种细微末节在那时候并不顶重要。我两手捂住耳朵,脸埋进热乎乎的沙里,货车驶过,发出金属撞击的尖锐声,卷起一阵强风。我丝毫不想抬头看火车一眼,那是一列很长的列车,但是我一眼也没瞧;火车快要完全通过之时,我觉得一只温热的手摸着我的脖子,我知道那是柯里的手。
火车驶过之后——等我十分确定它过去之后——我像经历了一整天炮火攻击的士兵一样,终于能在战壕里抬起头来;魏恩仍然浑身颤抖地埋在土里。柯里交叉双腿坐在我们中间,一手在魏恩汗涔涔的脖子上,另一手仍然摸着我的颈子。
魏恩终于坐起来时仍打着哆嗦,并不由自主地舔着嘴唇。柯里说:“我们喝点可乐好吗 ?你们要不要?”
我们都觉得应该喝点东西。
15
火车直直驶入赫娄的森林,茂密的森林斜落至沼泽区,到处都是巨大如战机般的蚊子,不过这里很凉快..凉快得好舒服。
我们坐在阴影下喝可乐。魏恩和我把衬衫披在肩上,以避免恶蚊的攻击,但柯里与泰迪都裸着上身,凉快又自在,像两个在冰屋里的爱斯基摩人。我们坐在那儿还不到五分钟,魏恩就说要到树丛里方便,回来后引起大家一阵讪笑。
“魏恩,火车把你吓坏了吧 ?”
“不是,”魏恩说,“我们在换车站的时候,我就想方便了。反正我本来就要上大号的,你们知道 的。 ”“魏——恩 ?”柯里与泰迪一搭一唱。“好了,你们 !我真的本来就要上。 ”“那你不介意我们检查一下你的裤底有没有弄
脏吧?”泰迪问道,魏恩听了一笑,终于知道他又被
耍了。“去你的。 ”柯里转向我。“戈登,你可被那火车吓坏了 ?”“没有的事。”我说着喝了口可乐。“好歹没吓死吧,笨蛋 !”他捶着我的肩膀。“真的!我一点也不害怕。 ”“是吗?你不怕?”泰迪看着我的眼神,透着过
度的小心。“不怕啊,我只是吓呆了而已。 ”这句话让大家都忍俊不住,连魏恩都不例外,
我们大笑着,笑得热烈而长久,然后我们全躺下来,不再满嘴胡话,只静静地喝着可乐。我觉得自己因为这么一折腾而周身温暖,异常祥和平静。我还活着,也很高兴自己还活着,周遭的一切都显得特别 亲切,虽然我始终无法把这种感觉大声说出来,但没有什么关系——或许这种亲切感,我只想个人独享。
我想从那天起,我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成为冒险家。几年前,我花二十块钱看柯尼沃翻身跃下蛇河谷的表演,我太太简直吓坏了,她说如果我生在古罗马,一定会坐在竞技场里,一边嚼着葡萄,一边看着狮子囫囵吞下基督徒。她错了,虽然要我解释起来很困难 (而且,说真的,她一定以为我在骗她 ),我花二十块钱并不是为了在全国闭路电视上看他一跌殒命,虽然我知道八成会有这种结果,不过我去是为了那一直横在每个人心中的阴影,是为了史普林斯汀的歌中提到的那种阴影,我想每个人偶尔都会想跟这阴影拼拼看,尽管上帝只给了我们这一副臭皮囊。不对..我们之所以冒险,正是因为上帝给了我们这副臭皮囊,而非不顾生命。
“嘿,说说那个故事吧。 ”柯里突然说着坐起来。
“什么故事 ?”我问道,不过我猜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每次大伙讲到我的故事时,我总会觉得不安,虽然大家好像都很喜欢这些故事——想说故事,甚至想把故事写下来..这种志愿就跟长大以后想当个下水道巡查员或是大赛车的机械师一样特别、一样酷。以前常跟我们玩在一起、后来搬到内布拉斯加州的李奇,是第一个知道我长大要当作家的人,而且知道我想做个专业作家。当时我们正在我的房间里玩,后来他在衣柜里一箱漫画书下面发现一堆手稿。这是什么 ?李奇问。我说没什么,想抢回东西,李奇把手抬得高高的,我够不着..我得承认,当时我其实没有太费劲去抢,一方面希望他读一读我写的东西,一方面又不想让他看.这种交织着骄傲与腼腆的不安情绪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对我而言,写作像手淫一样,是很私密的事情。对了,我有个朋友,居然可以在书店或百货公司的橱窗里写作,不过这个人简直是勇气十足到疯狂的地步,如果你在人地生疏的地方突然心脏病发而倒在路旁,就希望这种人刚好在你身边。对我而言,写作就像正值青春期的青少年搞的那玩意儿,非得关起浴室 门来,还要上锁不可。
那天下午,李奇就一直坐在我的床头看我写的东西,内容大半受到那些恐怖小说的影响,也就是那种让魏恩做噩梦的漫画书。李奇看完之后,以一种崭新而奇异的眼光注视着我,好像他不得不把我这个人重新估量一番似的。他说:你写得蛮不错的,为什么不拿给柯里看看 ?我说不行,我想保住这个秘密;李奇问:为什么 ?你的东西又不会娘娘腔,我的意思是,你写的又不是诗。
不过我还是逼他答应保守秘密,当然他还是说了,大家都很喜欢我的故事,内容大部分是有人被活活烧死,或什么死刑犯复活后屠杀当初判他死刑的陪审团成员,以及杀人狂把许多人斩成肉块等。
为了有点变化,我还写乐迪欧的故事,乐迪欧是法国的一个小镇,一九四二年,一整班疲惫的美国兵想要从纳粹手中夺回这个小镇 (两年后我才发现,盟军直到一九四四年才登陆法国 )。他们在街头进行巷战,一直想尽各种办法来夺回小镇,我在九岁到十四岁时,就这个题材写了四十个故事。泰迪 对乐迪欧故事特别着迷,我最后十来个故事几乎都是为他而写一一那时我写乐迪欧故事已写到想呕了,也很厌烦继续卖弄“我的上帝”、“找找德国佬”和“关门”之类的法文。在乐迪欧故事中,法国农夫老是叫美国大兵:“关门 !”。但是泰迪埋首于这些故事中,眼睛张得大大的,眉头挂着汗珠,脸上扭曲着各种表情,我几乎可以听见他脑袋瓜里响起白朗宁手枪的声音。他吵着要看乐迪欧故事的狂热令我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也很害怕。
如今写作成了我的工作,乐趣因此略为减少一些,那种带着罪恶感的自淫快感,渐渐混杂了医院中人工授精的冷酷气氛,我现在完全根据出版合约上的规定来写作。尽管没有人会称我为现代的伍尔夫,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因为我每次都全力以赴,像做爱时一样,否则就会很奇怪的,感觉自己好像同性恋一样。可怕的是,最近我时常觉得写作很痛苦,过去总觉得写作真是他妈的愉快,愉快得几乎有点厌恶自己,最近我偶尔瞪着打字机,纳闷着自己会不会有江郎才尽的一天,我不希望有那 么一天,我想只要还能写出好东西,日子过起来就爽快得多。你懂吗 ?
“什么故事 ?”魏恩不安地问道,“戈登,不是恐怖故事吧 ?我不想再听什么恐怖故事了,一点兴趣也没有。 ”
“不是恐怖故事,”柯里说,“这故事很滑稽,
虽然不雅,但很滑稽。戈登,快讲吧 !”“是不是乐迪欧的故事 ?”“不是那个故事,你这神经病, ”柯里说着捶了
他一拳,“是吃饼大赛的那个故事。 ”“嘿,这故事我还没写下来呢 !”我说道。“没关系,照讲不误。 ”“你们想听吗 ?”“当然,”泰迪说,“大作家。 ”“好吧。是关于一个叫格那的小镇,这镇名是
我取的,缅因州的格那镇。 ”“格那?”魏恩咧开嘴笑道,“这算什么名字?缅因州哪有什么格那镇 ?”“闭嘴,白痴”,柯里说道,“他刚才说过镇名 是他编出来的,你没听见吗 ?”
“我知道,可是格那这名字听起来真蠢——”
“好多真正的镇名听起来更蠢,”柯里说,“何佛镇?沙哥镇?城堡岩镇 ?是不是更蠢 ?我们镇上连个城堡也没有。大部分的镇名都很蠢,只不过因为听习惯了,所以不觉得,是不是,戈登 ?”
“当然。 ”我说道,但私底下我觉得魏恩说得没错——把格那拿来当镇名的确有点蠢,可是我一直想不出别的名字。“管他的。这天是他们镇上一年一度的先锋节,就像城堡岩的——”
“对对对,先锋节。”魏恩热心地说道,“我要把全家——包括比利在内——全部关在他们那种有轮子的监牢里,上次只坐了半小时,就花了我所有的零用钱——”
“你闭嘴让戈登讲下去行不行 ?”泰迪大发牢骚。
魏恩眨眨眼。“当然,好吧。 ”
“说下去,戈登。”柯里说道。
“其实没什么——”
“好了,我们也对你这种家伙没抱什么太大希 望,”泰迪说道,“不过还是请你说下去。 ”
我清了清喉咙。“先锋节的最后一天晚上,他们有三项大活动:第一项是三岁到五岁小孩的蛋卷赛,第二项是八九岁小孩的布袋赛跑,最后则是吃饼大赛。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一个人见人厌的胖小孩大卫·何根。 ”
“如果查理有个弟弟,一定跟他一样。 ”魏恩说完立刻向后一缩,躲开柯里捶过来的拳头。
“这个小孩跟我们的年纪差不多,不过他很胖,大概有一百八十磅,总是挨打挨骂,饱受欺凌,所有的小孩都不叫他大卫,而称他的外号何猪,每逮到机会,都不忘损他一番。 ”
大家都点点头,对何猪表现出适度的同情,不过如果城堡岩出现这种货色的话,我们一定也会好好嘲弄他一番,直到他抱头鼠窜。
“于是他决心报复,因为他已经受够了,知道吗?他只参加了吃饼大赛,不过因为那是最后一晚的压轴,所以大家都颇重视。胜利者的奖金是五块钱 ——”
“结果他赢了,总算出了口气 !”泰迪说道。“不对,结局比这更好。”柯里说,“闭嘴听下去。 ”
“何猪心里想:五块钱算什么 ?大家以后想起先锋节,只记得我何猪比所有人都能吃,他们会说,咱们去他家好好损他一顿,惟一的不同只是我们不再叫他何猪,而叫他何大饼。 ”
他们又点点头,都觉得何猪倒不失有头脑,我也开始重温自己的故事。“不过大家都以为他会参加比赛,连他父母也
不例外,而且已经先替他把那五块钱花了。 ”“没错。”柯里说。“所以他也在思考这件事,他痛恨这一切,因
为肥胖并不是他的错,是体内的腺体作祟——”
“我表妹也是这样 !”魏恩激动地说道,“真的 !不骗你们!她已经快三百磅了 !我不知道什么脾体腺体,只知道她真是个大胖子,胖得跟感恩节的火鸡一样,有一次——”
“魏恩,闭上你的狗嘴 !”柯里喝道,“这是最 后一次!我是说真的 !”他已经喝完可乐,此刻正拿着他那沙漏形的瓶子猛敲魏恩的脑门。
“好啦,好啦,对不起。说下去,戈登,这故事真好听。 ”
我微笑着,其实我并不介意魏恩打岔,不过这当然不能告诉柯里,因为他一直自诩为艺术的守护神。
“于是在比赛前一个星期,他心里反复思忖着。在学校里,别的小孩老是问他:嘿,何猪,你准备吃多少大饼 ?要不要吃十个 ?二十个 ?八十个?何猪就回答:我怎么知道 ?我连大饼长什么模样都还不知道。大家对这个比赛都兴趣浓厚,因为上届冠军是个叫比利的大人,而这个家伙根本一点也不胖,简直是个瘦竹竿,可是他吃饼吃得飞快,去年他在五分钟内吃了六块大饼。 ”
“整块吗?”泰迪问,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
“没错。如果何猪参加比赛,他就是历年来最年轻的挑战者。 ”
“何猪,加油 !”泰迪兴奋地喊道,“把那些大 饼吞下去!”“再说一说其他参加比赛的人。”柯里说。“好。除了何猪与比利,还有卡文,他是镇里
最重的家伙,还开了一家珠宝店——”“格那珠宝店。 ”魏恩说完吃吃笑着,柯里白了他一眼。
“还有一个家伙是路易斯登电台的音乐节目主持人,长得不算胖,不过看起来圆圆的。最后一个家伙是何猪学校的校长。 ”
“他敢跟自己的校长比赛吃大饼 ?”泰迪问。柯里双手抱膝,愉快地前后摇晃。“过不过瘾 ?说下去,戈登 !”
我吸引了他们的全副注意力,此刻他们都靠拢过来,我感到一种握有权力的陶醉感。我把空可乐瓶往树林里一扔,这时又听到林子里传来山雀的啼声,这一次比较遥远,单调而没完没了的鸣叫声划过天空:啼——啼——啼——啼..
“于是他想到一个主意,”我说,“这也是小孩所能想到最棒的报复手法。伟大的夜晚来临了—— 先锋节的压轴好戏;吃饼大赛之后就是燃放烟火,格那镇的主要街道都已经交通管制,让人可以安全无虞地行走。街道上也搭起大舞台,上头还垂着幔幕,舞台前面挤得人山人海。在场的还有一家报社记者,想来拍一张吃饼大赛冠军满脸蓝莓果的照片,因为那年吃的是蓝莓派。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参赛者必须双手反绑着吃大饼。比赛时间到了,所有参赛者上了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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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戈登·拉臣斯所著《何猪之复仇》,原刊载于《绅士》杂志,出版日期为一九七五年三月,经许可后翻印。
他们一个个上了台,站在一张覆盖了亚麻桌布的长桌子后面,舞台边的桌子上,大饼叠得高高的,上头垂着一圈圈一百瓦的灯串,灯串边围着许多飞蛾与小虫子,朝灯泡轻轻撞击着。舞台的聚光灯打 在狭长的标示牌上,上面写着:.一九六○年格那镇吃饼大赛!.牌子两边悬挂着陈旧的扩音器,由戴先生的电器行提供。戴先生与卫冕的比利是表兄弟。
每一个参赛者上台后,双手都立刻被反绑,领口则敞得开开的,像极了《双城记》中即将上断头台的卡尔登。此时,查市长会透过戴先生的扩音器宣布参赛者的名字,同时在他们脖子上绑个围兜。卡文只获得了象征性的掌声,因为尽管他有个大啤酒肚——一尺寸大概相当于二十加仑的水桶——大家仍然认为他处于劣势,是仅次于何猪的输羆 (大家都觉得何猪很有潜力,不过到底年纪太小,而且没有经验,因此今年的胜算应该不荗 )。在卡文之后上台的是巴伯。巴伯在路易斯登乘 WLAM电台主持下午的热门节目,他得到的掌声较卡文稍微热烈些,伴随掌声的还有一些十几岁女孩子的尖叫,这些女孩觉得他很.逗.。格那小学的韦校长在巴伯之后上台,博得年长观众衷心热诚的掌声——学生中的顽劣分子则发出稀落的嘘声。韦校长一面绽开和煦的笑容,一面又拉长脸皱着眉,望着台下的观众。
接下来,查市长介绍何猪出场。
.今年我们有一位新人参加一年一度的吃饼大赛,他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大卫·何中 !.查市长替他绑围兜时响起热烈的掌声,等掌声稍息之后,群众中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响起一波波透着恶意的和声:.吃吧,何猪,吃吧。 .
这时场上有人窃笑,有急促的跑步声,有几个没有人认得出莱 (或不愿指认 )的人影,有人紧张地笑,有人则威严地皱沢 (皱得最厉害的是查市长,因为他是目标最显著的长怭 )。何猪自己反倒什么也没瞧见的样子,他厚厚的嘴唇泛起浅浅的笑,连大皱眉头的查市长替他系围兜时,他仍然微笑着。查市长叫他不要理会观众里一些傻鬼 (市长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何猪一直饱受这些傻子欺负似乘 ),他的口气温热,带着微微的啤酒味。
最后登台的参赛者获得的掌声是所有选手中最多的、掌声也持续最久,他就是传奇人物比利,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瘦长而贪吃。比利是本地加油站的技工,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格那镇的镇民都知道吃饼大赛的意义,并不仅是那五块钱一一至少对比利而言并不是。这有两个理由:第一,比利赢了比赛之后,大家都会到加油站去恭喜他,而大半向他恭喜的人,会顺便把车子的油箱加满油。比赛之后,两个修车间有时候整个月都被订满,客人不是来换消音器,就是为轮轴上油等,然后边喝可乐,边跟忙着换火星塞或在排气管上找破洞的比利闲聊。比利每次都好像很愿意和客人聊天,这也是他在格那镇广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每年吃饼大赛过后,比利的老板会不会因为他额外带来的生意而赏他红利或加他薪水,关于这点,镇上的人颇有一番争论。无论如何,比利无疑算是小镇上混得很不错的人,他有一幢两层楼的漂亮房子,一些生性鄙劣的人唤之为.大饼堆起来的房子.,这话可能太夸张了,但比利的这幢房子倒是别有来头——从这里即牵出前面所说的第二个理由。
格那镇的吃饼大赛激起了热烈的赌风。或许大半的人都是来笑笑玩玩,不过也有少数人是来下赌注的。他们仔细观察并讨论着每一名选手,跟赌马 的人观察讨论纯种名马一样炽烈。下注的人向选手的朋友、亲戚、甚而泛泛之交打听一切可能的情报,刺探出每个参赛者的饮食习惯,简直到了巨细靡遗的地步。同时大家也时常讨论今年大会将采用哪一种饼——据说苹果派属于.难缠.级,桃子派属于.好过.级(不过曾经有一位选手吃下三四个桃子派后,连跑了两天厕紤 )。这一年用来比赛的是蓝莓派,大家都认为是皆大欢喜的.中间.级,于是赌徒们当然对选手喜不喜欢吃蓝莓特别感兴趣。他喜不喜欢蓝莓果?他是不是喜欢蓝莓酱甚于草莓酱 ?他吃谷类早餐食品时,是不是都撒了蓝莓图 ?还是总是配香蕉?
除此之外,值得讨论与挖掘的问题还多着呢 !他是越吃越慢、随着气氛紧张而越吃越快,还是一直保持稳定速度 ?他看棒球赛时,可以吞下多少只热狗?他是不是啤酒竦 ?如果他是,通常一晚可以灌多少瓶啤酒?他会不会时常打嗧 ?大家都说老打嗝的人最具有冠军相。
所有这些资讯与其他情报都得搜集齐全,胜算比例也算了出来,大家于是开始下注。我无法得知比赛后有多少钱易手,不过如果你用枪抵着我的脑门逼我猜的话,我会说差不多一千块——也许你会觉得不过尔尔,不过十五年前,在这么小的镇上,这个数目还是难得一见的。
由于这种竞赛极为诚实,观察选手的时间又只限十分钟,所以没有人反对让参赛者自己赌上一把,比利每年都这么做。听说在一九六○年夏夜的比赛中,当他对观众点头微笑时,其实下了一笔为数不少的赌注,而他的胜算只有五比一。如果你对赌博没什么概念,就让我这么解释好了:他为了赢五十块钱,必须下两百五十块钱的赌注,实在算不上稳当,但这正是成功的代价——而他站在台上的轻松模样,看来倒是没有半点忧虑。
.这位是我们的卫冕者, .查市长大声宣称道,.格那镇的比利 !.
.加油!比利。 .
.比利,你今晚会吃几个饼 ?.
.比利小子,是不是十个 ?.
.比利,我在你身上下了两点,别让我失望凜 !.
.比利,留一个大饼给我。 .
比利满脸堆笑,连连点头,同时让市长替他系围兜,然后他在桌子的最右端坐下。比赛开始之后,查市长站的位臵正好在他旁边,因此从右到左的顺 序是比利、何猪、巴伯、韦校长与坐在最左端的卡文。
之后查市长介绍了施薇亚,她比比利更像吃大饼的选手,担任格那镇妇女辅助团团长已经不知多少年了,每年监视烘焙过程的人正是她,严格执行品质管制,同时在自由市场举行的称重仪式中,确 定每一张大饼的重量差异不超过一盎司。
施薇亚女王般地低头笑望着群众,蓝色头发在亮晃晃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她发表了一篇简短演说,说她好高兴这么多镇民出席纪念开始先锋的盛会,因为有他们,国家才如此伟大,而查市长将领导着本地的共和党员,往连任之路迈进;而在中央,尼克松和洛奇的团队也将高举自由的火炬—— 卡文的肚子叽哩咕噜地叫着,观众发出笑声,还有人报以掌声。施薇亚很清楚卡文既是民主党员,又是天主教抜 (两者加起来,简直不可原剎 ),她脸颊发红,竟然既微笑、又面露愠色。施薇亚清清喉咙,继续对台下的男孩女孩高声疾呼,叫他们不管在手上或在心中都要永远高举国旗,不要染上吸烟的恶习,因为吸烟会使你咳嗽。然而台下的男孩女孩在八九年后大概都会佩带和平徽章,参加反战运动,同时抽的不是骆驼牌香烟,而是大麻,此时他们正不耐烦地左脚换右脚,等待比赛的开始。
.少说,多稓 !.后排有人喊道,于是又一阵掌声响起——这一次更诚心了。
查市长递给施薇亚一只码表与银色警哨,十分钟后,就由她吹哨结束吃饼大赛,然后查市长就会走上前来,高高举起优胜者的手。
.各位都准备好了吗 ?.查市长威风凛凛的声音透过扩音机传遍整条大街。
五位参赛者都说已准备就绪。
.确实准备好了 ?.查市长又问了一遍。 五位吃大饼的选手咆哮着说他们确已准备妥当。街道的另一头,一个男孩燃起一串鞭炮。
查市长高举胖手,随即手一挥,宣布:.开溏 !.
五个脑袋捣向五只碟子,声音颇像五只巨脚重重踩在泥浆地上,温和的夜间空气中响起咀嚼与吞咽的噪音,但不久就被支持者和赌徒为自己喜欢的选手加油打气的声音所掩住。直到有人吃完第一个大饼之后,大家才发现这回很可能会大爆冷门。
年轻、没有经验、丝毫不被看好的何猪,正像着了魔似地猛吃,他的下巴机关枪似地扫起饼的上层外皮(比赛规定只需吃上层的皮,下层不必稓 ),吃完之后,他的口中突然发出好大的吸吮声,活像插了电的工业用吸尘器,随后他整颗头都埋在碟子里,过了十五秒钟,他抬起头表示已经吃完,双颊与额头上沾满了蓝莓的汁液,像极了巡回剧团中假扮黑人的白人歌手。他吃完了——而传奇人物比利连半个饼都还没解决掉。
市长检视了何猪的碟子,宣布已吃得干干净净,群众中响起惊讶的掌声。市长立刻把第二块饼摆上;
何猪在四十二秒内吃掉一块大饼,创下了吃饼大赛的新纪录。
第二块饼他吃得更凶猛,脑袋在蓝莓饼馅上迅速上下移动,比利叫第二块饼时,担心地朝何猪瞥了一眼。后来比利告诉朋友,从一九五七年以来,这是他头一次觉得自已在参加一场真正的比赛。一九五七年,有位仁兄在四分钟内吃了三块大饼,后来不支晕倒。这一回他不禁感到纳闷,到底跟他比赛的是个小男孩,还是魔轩 ?他想到自己下的庞大赌注,于是加倍努力。
不过如果比利是加倍努力,何猪的努力则加了三倍;蓝莓果溅出碟子,洒在他周围的桌布上,酷似波洛克的绘画。他的头发里有蓝莓果,围兜上有蓝莓果,额头上有蓝莓果,让人不禁以为他流的汗也变成蓝莓汁了。
.吃完了!.他喊道,他的头从碟子里抬起来,比利才刚吃掉第二块大饼的上层外皮。
.孩子,你最好慢下来,.市长喃喃说道,他自己也在比利身上下了赌注,.如果你想支撑下去,就得慢慢来。 .
何猪好像根本没听见,像疯子似的迅速捣向第三块大饼,下巴动得如闪电般,然后——
不过这会儿我得打个岔,告诉你何猪家的药橱里有一个空瓶子,里面本来装了八分满的橙黄色蓖麻油,这也许是大智大慧的上帝允许世上存在的毒性最强的液体。何猪来之前把这瓶油喝得一滴不剩,连瓶口边缘都舔干净;他的嘴唇扭曲,胃泛着酸,满脑子尽想着甜蜜的复仇。
何猪一边努力吃第三块饼 (卡文正如大家的预测,连第一块饼都还没解爷 ),并且开始幻想着一些可怕的事情,故意折磨自己。他吃的根本不是饼,而是牛粪,他吃的是一大团油渍渍的地鼠胆,是剁成碎块的土拨鼠肠子,上面覆盖了蓝莓果酱——腐臭的蓝莓果酱。
他吃完了第三块饼,叫着要第四块,领先了传奇的比利整整一块大饼,善变的群众发现出现了一匹黑马,于是开始拼命替何猪加油。
不过何猪倒不想赢,即使这项比赛的奖品是他母亲的性命,他也无法以这种速度继续吃下去,何况对他而言,赢即是输,他要的只是报复罢了。他满是蓖麻油的肚子呻吟着,喉咙难过地一开一关,他又吃完第四块饼,准备吃第五块大饼,终极的大饼——蓝莓已化身为复仇之神。他一头捣进碟子里,戳破了外皮,蓝莓馅一直掩上他的鼻子,又落进他的衬衫,他中的东西仿佛一下子重了起来,他咀嚼着饼皮然后咽下去,狠狠地用鼻子吸蓝莓的气味。
蓦然间复仇的时刻来临,他那超载的胃已无法忍受,开始大造其反了,仿佛一只戴着橡皮手套的大手拼命握紧似的,他的喉咙张开了。
何猪抬起头。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蓝牙,对比利笑着。
呕吐物像喷泉一般自他的喉咙朝外猛冲,仿佛六吨重的卡车冲出隧道。
蓝色与黄色掺杂的黏汁温热而畅快地自他口中喷出,喷得比利满身都是,后者张开嘴,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讲,只发出.卢 !.的一声。女性观众尖叫着。卡文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满脸惊讶,目瞪口呆,然后倾身倚着桌面,好像在向大惊失色的观众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对着市长太太玛格大吐特吐。玛格失声尖叫着往后退,两手不停地挥打着头发,如今她的头发上满是碾碎的蓝莓、豌豆与消化到一半的香肠 (后二者是卡文的晚餐 ),她转向身边的好朋友玛丽,朝她的鹿皮夹克上猛吐起来。
大家就像刚才放的连珠炮般,接二连三地呕吐起来。
比利有如火箭发射般,把呕吐物喷向前面两排观众,他那张惊愕莫名的脸上清清楚楚写着:老天 !我真不敢相信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戴先生接受了比利为数不少的意外赠礼,也开始对他的名牌休闲鞋猛吐着,之后他眨眨眼,知道如此一来,这双鞋大概怎么都不像麂皮鞋了。
格那镇小学的韦校长张开他那沾满蓝莓的嘴,责备地说道:.这真是……呃 !.由于他特殊的地位与教养,所以遭殃的是他自己的碟子。
市长发现他原本主持的吃饼大赛,已成了医院中的流行性呕吐病房,于是他张开嘴想结束比赛,结果全吐在麦克风上。
.耶稣,救救我们吧 !.施薇亚呻吟道,紧跟着她的晚餐——炸蛤、凉拌生菜、奶油甜玉米、一大块巧克力蛋糕——由紧急出口喷出,降落在市长的名牌西装后摆上。
此刻的何猪正值他年轻生命的巅峰,乐不可支地对观众绽开笑容。到处都是呕吐的秽物,大家都喝醉了一般步履蹒跚,一手捂着喉咙,无力地呻吟着。不知是谁的北京狗跑过舞台,疯狂地吠着,一个身穿牛仔裤与牛仔衫的男人吐在它身上,几乎把它淹死。牧师太太大声地打了个嗝,随之而出的是一道混合着烤牛肉、马铃薯泥与苹果碎块的喷柱;由苹果碎块的样子看来,当初刚掉下来的新鲜苹果应该挺不错的。杰利原本是专程前来观赏他最喜欢 的技工卫冕,此时决定赶快离开这个疯人院,他走了不到十五码,就被一辆红色玩具车绊倒,跌在一摊暖乎乎的胆汁上,这时他呕吐了一些饼干在自己的大腿上。后来他告诉朋友,幸好那天穿的是连身工作服。在格那高中教拉丁文与英文的诺曼小姐为了顾及礼节,呕吐在自己的皮包里。
何猪把这些全看在眼里,一张大脸笑得很开怀,他的胃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甜蜜与欣慰——一种彻底完全的满足。他站起身,从查市长颤抖的手中接过微微发黏的麦克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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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宣布这个比赛不分胜负。’然后他放下麦克风,从舞台后面下台直接走回家。他的母亲待在家里,因为找不到人照顾何猪两岁的妹妹;她一看到何猪走进来,脖子上还系着满是呕吐物与蓝莓酱的围兜,便问:‘大卫,你赢了吗 ?,何猪不发一语, 只到楼上的房间,锁上门,躺在床上。 ”我咽下最后一口可乐,随即把瓶子抛人树林。“啊,真过瘾 !然后呢 ?”泰迪热心地问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 ?”泰迪问。“我的意思是故事已经结束;没有人知道以后
的情节如何,这就是结局。 ”
“什么?”魏恩喊道,脸上的表情是沮丧兼怀疑,好像觉得自己受骗了似的。“谁说这故事好玩来着 ?到底后来怎么了 ?”
“你必须运用你的想像力。”柯里耐心地说道。“我不要 !”魏恩生气地说,“应该运用想像力的人是他!整个他妈的故事都是他编的 !”“对啊,后来何猪怎么了 ?”泰迪依然追问不休,“快点儿!戈登,告诉我们。 ”“我想他老爸也在观众中间,等他回家后,就把何猪打了个稀烂。 ”“对,没错,”柯里说道,“我敢说一定就是这样。 ”
“然后”,我说道,“小孩子还是叫他何猪,不
过有些孩子也开始叫他——呕吐大王。 ”“这结局真差劲。”泰迪悲哀地说。“所以我才不想说。 ”“你可以说他把老爸杀了,然后逃到德州去加入骑警队。”泰迪说,“这样如何 ?”柯里和我互望一眼,柯里微微耸耸肩。
“我想可以吧。”我说。“嗨,有没有新的乐迪欧故事,戈登 ?”“现在没有,也许我会想到一些故事。 ”我实在不想伤泰迪的感情,但我对于乐迪欧发生了什么事,实在没什么兴趣,“很抱歉你不喜欢这 个故事。 ”
“别这么说,这故事挺好听的,”泰迪说,“从头到尾都很精彩,呕吐尤其过瘾。 ”
“是啊,真过瘾,真棒 !”魏恩赞同道,“不过泰迪说得对,结局有点骗人。 ”
“是啊。”我说着叹了口气。柯里站起身。
“我们走点路吧。”他说道。天色 仍然很亮,天空仍然是一片炙热的澄蓝,但我们的影子却开始拉长。我从小就记得九月的白天很短,时常一不留心就夜幕低垂——而我心中总希望每天都是六月,天色一直到晚上九点半都还是亮的。“戈登,几点了 ?”
我瞥了一眼手表,方才惊觉已经五点多了。
“我们走吧,”泰迪说,“不过我们最好在天黑前扎营,才能捡柴生火,而且我也饿了。 ”
“六点半扎营,”柯里向大家保证,“有没有意见?”
没有人反对,于是我们开始走,没多久,城堡河就被我们远远甩在后面,连水声都听不见了。蚊子嗡嗡吗着,我在后颈上啪的一下打死了一只。魏恩与泰迪两人走在前面,好像在讨论什么复杂的漫画书交换计划。柯里走在我旁边,两手插在裤袋里,衬衫垂在膝盖与大腿上,好像围了围裙一样。
“我有几根烟,”他说,“从我老爸的柜子里弄来的,一人一根,吃过晚饭以后再抽。 ”
“真的?太棒了。 ”
“晚饭后的一根烟,抽起来最舒服。 ”柯里说道。“对。 ”我们一言不发地走了片刻。
“你的故事真好听,”柯里突然说道,“他们两个太笨了,根本听不懂。 ”
“不,故事没那么好,胡言乱语罢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别尽说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了。要不要把故事写下来 ?”
“也许。不过暂时不会,我得等故事说完一段时间再动笔写,现在先搁一搁。 ”“刚才魏恩说什么 ?说你的结局骗人 ?”
“怎么样?”柯里笑道:“生命本来就是一场骗局,知道吗 ?我是说,你看看我们。 ”
“谁说的?我们玩得很愉快。 ”“当然,”柯里说,“真是他妈的过瘾。 ”我笑了,柯里也是。
“就像汽水冒泡泡似的从你嘴里吐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什么?”不过我想我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我是说你的故事。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你好像可以讲成千上百个故事,不过,每次你讲的都是最好的,戈登,有一天你会成为伟大的作家。 ”
“不,我不这么想。 ”
“没错,你一定会,也许有一天你缺乏写作题材的时候,会把我们写进去也不一定。 ”
“除非我真的想不出东西写了。 ”我用手肘顶他一下。
接着又是一阵缄默,后来他突然问:“你为开学做好准备了吗 ?”
我耸耸肩。有谁会做好心理准备了呢 ?也许想到要回学校见见朋友会有点兴奋,而且会很好奇新老师是什么尊容——如果是刚从学校出来的新手,就可以欺负一番。滑稽的是,你甚至可能为了要回去整天上课而雀跃万分,因为等到暑假快结束时,你有时可能因为实在太无聊了,竟然相信自己可以学点东西。但是比起上课的沉闷,暑假的无聊又不算什么了,通常到了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大家就开始 觉得上课很沉闷,第三个星期还没开始,你的心思已经转到其他地方了:当老师在黑板上抄写着南美洲的主要出口项目时,怎么样才能把橡皮筋弹到费斯克的后脑勺 ?如果把满是汗水的手在上了漆的桌面上磨来磨去,会发出多大响声 ?还有,换体育服装的时候,谁能在更衣室放个超级大响屁 ?学点东西,哈!
“上初中”,柯里说道,“戈登,知道吗 ?到了明年六月,我们就会失学了。 ”
“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会失学 ?”
“因为初中不像小学,你会上升学班,我、泰迪与魏恩上技艺班,跟其他低能儿一块打撞球,做做烟灰缸、鸟窝,泰迪甚至得参加补救教学。你会认识许多新同学,许多聪明的家伙,事实就是如此,戈登,这就是现在的制度。 ”
“你是说我可以认识许多娘娘腔 ?”我说道。
他抓住我的手臂。“别这么说,连想都不要这样想,他们听得懂你的故事,不像泰迪跟魏恩。 ”
“去他的故事!我才不要跟一群娘娘腔一起上 学,谢了。 ”
“如果你不去,那你就是蠢驴。 ”
“我想跟你们在一起,难道就是蠢驴 ?”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仿佛在想要不要告诉我什么事情。我们的脚步放慢下来,魏恩与泰迪离我们足足有半英里远。太阳已稍稍下沉,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空隙洒下来,把周遭的一切都变为金黄色——不过是一种很俗丽的金黄色。铁轨向远方延伸而去,在渐暗的天色中似乎一闪一闪的,星形的光芒四处闪烁着,仿佛是某某富商假扮成工人沿着铁轨每隔六十码掩埋一颗钻石一样。天气仍然十分灼热,我们全身冒汗,汗珠顺着身体流下。
“如果你让朋友拖你下水,你就是笨驴。 ”柯里终于说道,“我了解你,也了解你的父母,他们一点也不关心你,他们在乎的只是你哥哥。法兰被关在朴次茅斯监狱时,我爸也是一样,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对其他小孩很凶,动不动就毒打我们一顿。你爸虽然没有打你,不过这样也许更糟,他根本不把你当回事;如果有一天你告诉他你进了技艺班,你 知道他会怎么说 ?他会把报纸翻到另一版,然后说:‘那好啊!戈登,去问问你妈晚饭吃什么 ?’你别想否认,我见过他。 ”
我并不想否认,想想看,有人——即使是你的朋友——这么清楚地了解你的一切,实在有点吓人哩。
“你只是个小孩,戈登——”
“多谢了,老爸。 ”
“我还真他妈的希望我是你爸爸 !”他生气地说道,“如果我是你老爸,我才不会让你说出要进技艺班这种话来 !上帝赋予你某种天赋,可以编故事的天赋,然后它说:孩子,这就是我们给你的东西,请尽量不要把它弄丢了。可是如果没有人从旁提醒,小孩子一定会把什么都丢了。如果你的家人没办法提醒你,那么也许我就该这么做。 ”
他脸上的表情是一派坚决,并且带着不悦,仿佛他料到我会朝他挥拳似的。他这段话已经触犯了当时孩子群的大忌;你可以任意侮辱别的孩子,随便你怎么欺负他都可以,可是绝对不能说他父母亲 一句坏话;这就好像除非你先确定晚餐桌上没有荤菜,否则绝不要邀请信天主教的朋友在星期五晚上回家吃晚餐一样。若是有人破了戒,说你爸妈的坏话,你就可以饱以老拳。
“你说的那些故事只有对你自己才最有意义。如果你为了不想拆散这群朋友而继续跟我们在一起,最后你只会和我们一样,考试拿个六十分,不留级就好。上高中以后,还是上那个鬼技艺班,跟那些笨驴混在一起丢铅笔、抛橡皮擦,经常被留校处罚,甚至遭停学处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你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样弄一辆车,好带女孩子去跳舞或泡酒馆胡闹一阵,不久你就跟她结婚,然后在什么破工厂或鞋店里消磨掉下半辈子,或甚至在养鸡场拔鸡毛。于是你那大饼的故事永远也没写出来,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因为像你这种满脑子浆糊的聪明人到处都是。 ”
柯里对我说这些话时才不过十二岁,然而他说话时脸上皱成一团,显得超龄老成。他的声调平板,不带任何抑扬顿挫,但听在我耳里,一股恐惧感却 油然而生;他说话的口气,仿佛他已经活了一辈子了。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指紧紧陷进我的肉里摩擦我的骨头;他的眼睛死气沉沉,真像是刚从坟墓里出来的。
“我知道镇上的人都怎么看我们家,也知道他们怎么看我,或是他们料想我将来会是什么货色;从来没人问我上回有没有拿牛奶钱,我就这么放了三天假。 ”
“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我问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如果你觉得我应该问,那我一定会说你疯了。
“是啊,”他说,“没错,是我拿的。”他沉默了片刻,望着前面的魏恩与泰迪。泰迪知道,
“你知道,大家都知道,我猜连魏恩都知道。 ”
我张嘴欲否认,随即又闭上。他说得对,尽管我对爸妈说,所有的嫌疑犯在证明有罪之前都是无辜的,但我一直都知道。
“后来也许我觉得很难过,就想交回那笔钱。 ”柯里说。
我瞪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想交回那笔钱 ?”
“我是说也许,只是也许而已。也许我拿了钱到史老师面前认罪,也许那些钱一文也没少,不过我还是放了三天假,因为那笔钱一直没有出现。也许第二个星期史老太婆来上课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条全新的裙子。 ”
我凝视着柯里,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对我微笑着,但只有唇角的肌肉扭动一下,他的眼睛则毫无笑意。
“这些都只是也许而已。 ”他说道。但我记得那条新裙子——棕色的花毛料,我还记得因为那条裙子,史老师看起来年轻、漂亮多了。
“柯里,那笔牛奶钱总共有多少 ?”
“七块钱左右。 ”
“老天。”我喃喃道。
“所以应该说,我偷了牛奶钱,而史老太婆又把那笔钱从我身上偷了去。你想如果我把这事情说出去,我——法兰与凸眼蛇的小弟弟,你觉得会有人相信吗?”
“没有人会相信,”我悄声说道,“老天 !”
他依然冷冷地微笑着。“如果牛奶钱是那些有钱人家的乖小孩拿的,你想那老太婆敢这么做吗 ?”
“不敢。我说道。 ”
“对啊!如果是他们拿的,史老太婆就会说:‘好吧、好吧,这次就算了,不过我得打你几下手板,假如你下次再犯,我就得把你两只手都打肿。,可是拿钱的人是我..唉,也许她想那条裙子已经想得太久了,反正她的机会来了,而她并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只怪我居然笨得想去交还那笔钱,可是我绝对想不到..想不到一个老师也..唉,谁在乎呢 ?我提这件事干什么 ?”
他愤怒地抬起手臂擦日艮睛,我才发觉他几乎哭出来。
“柯里”,我问道,“你为什么不上升学班呢 ?你够聪明了。 ”
“这种事由不得我,都是由那些老师关在会议室里决定的,他们坐在大大的会议桌后面,嘴巴里只会说是、是、对、对。他们只重视你在小学的表 现,还有镇上人对你家的印象好坏,他们只关心你会不会带坏那些升学班的书呆子。不过我也许会自己想办法用功,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但也许会试试看,因为我要离开城堡岩去上大学,再也不要看到我老头和我哥哥,我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在那里我没有任何污点,可以重新开始。但不晓得我办不办得到 ?”
“为什么办不到 ?”
“人的因素,有人会拖你下水。 ”
“谁?”我问道,心想他指的一定是老师,或者是像史老太婆那种坏人,居然用那种手段赚了一条新裙子;也可能是指他那常跟马瑞尔、比利混在一起的哥哥凸眼蛇,或者是说他爸妈。
而他却说:“戈登,拖你下水的就是你的朋友,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用手指魏恩与泰迪,他们俩已停下脚步,等我们赶上去,不知正为什么事而笑着,其实应该说魏恩笑得肚子都快破了。
“你的朋友会拖你下水,他们就像是快要淹死的人,紧紧抓住你的腿,你救不了他们,只能跟他们一起沉沦下去。 ”
“快啦!你们真是慢吞吞的 !”魏恩喊道,仍然笑得厉害。
“来哕!”柯里喊道,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就跑了起来,我也开始跑,但在我追上他以前,他已经先我一步追上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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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走了一英里路,随即决定落脚扎营。还有一点落日余晖,但我们都不想再走下去,因为经历了垃圾场与铁轨的吓破胆经验后,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不希望再冒什么险,不过原因不止于此。如今我们已到了赫娄的森林,再往前去不知什么地方会躺着一个小孩的尸体,也许尸体上还爬满苍蝇与蛆,没有人愿意在天黑后离他太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读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家伙的尸体暴露在荒郊野外,他的鬼魂就一直守着他的尸体,一直到尸体经过基督教式的体面葬礼、人土为安之后,鬼魂 才不会再出现。我可不希望半夜一醒来,就和飘荡在沙沙作晌的黝暗松林间、嘴里还不住呻吟的布劳尔鬼魂打照面。我们估计过,如果在这里过夜,大概至少离尸体还有十英里,当然我们四个都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万一我们搞错了,十英里的距离大概还算是安全距离。
魏恩、柯里与泰迪捡了一些木柴,在煤渣堆上升起小小的营火,柯里在营火周围清出一小块空地一一木柴干得像粉末一样,他不愿冒任何风险。在他们生火的同时,我把树枝削得尖尖的,我哥过去称这种东西为“开路先锋的鼓棒”,用来作为叉肉架。他们三人一边笑,一边为森林常识而拌嘴 (他们几乎毫无森林常识。城堡岩有个童子军团,但我们这一伙小孩都觉得只有娘娘腔的乖小孩才参加那玩意儿),争辩着该在火焰上还是木炭上烤肉比较好 (这点值得争论,因为我们已经饿得等不及木炭变红了 )、干苔藓能不能当火种,如果火柴在火生起来以前就用完了,那该怎么办 ?泰迪宣称他可以借由摩擦两根木柴来生火,柯里说他胡说,不过他们也不必试, 魏恩抱了一堆小树枝与干苔藓,只划了两根火柴就把火生起来了。那天没有风,不会威胁到我们的营火。我们轮流在火里添柴,一直到树枝中蹿起熊熊火舌为止。
火焰稍息时,我把叉了牛肉的“鼓棒”架在火焰上,我们坐在营火四周,注视着烤肉在火光中闪烁、滴油,直到最后终于烤成棕色,大伙的肚皮都叽叽咕咕地叫着。
我们等不及肉烤熟,便一人拿了一根肉串塞在面包里,把串在中间的钎子拔下。牛肉的外层焦黑,里头却还是半生不熟,简直是好吃极了;我们三口做两口吞下,抬起膀子抹掉嘴上的油渍。柯里打开包包,拿出一只锡烟盒。 (手枪就在他包包的最底层,因为他没把这事告诉魏恩与泰迪,我猜这应该算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他打开烟盒,给我们一人一根烟;我们用着火的小树枝点了烟,然后往后一靠,注视着香烟的烟融人薄暮中。我们都不敢把烟吸进去,因为惟恐会咳嗽,这样一来可要被大家耻笑好几天,而且光是含在嘴里再吐出来就已经够过瘾了。
我们觉得舒服极了,一直吸到滤嘴才把烟屁股甩掉。
“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泰迪说道。
“对极了。”魏恩赞同道。
蟋蟀开始呜叫,我仰望天空,发现天色已由蓝变紫。每次看见夜幕将垂时,我都有一种夹杂着悲哀与平静的感觉,夕阳无限好,却又不尽然美好,孤寂感油然而生,却又怡然自得。
我们走到堤岸边的矮树丛里,清出一块平地,然后打开铺盖卷。以后的一小时,我们一边添加柴火,一边聊天;当你过了十五岁,开始对女孩子感兴趣之后,就再也记不得这种谈话的内容是什么了。我们谈到波士顿红袜队今年有没有可能不再敬陪末座,也谈到快过完的暑假。泰迪说他有一次在怀特滩玩的时候,有个小孩跳到水里撞到头,差点淹死。我们也花不少时间讨论我们对各个老师的评价。大家都同意,布老师是城堡岩小学最娘娘腔的老师,如果你顶撞他,他差不多就快哭出来了。另一方面,柯老师可说是最卑鄙、最可恶的老师。魏恩说,他听说两年前,柯老师有一次打学生打得太用力,那 个小孩的眼睛几乎被她打瞎了。我看看柯里,很好奇他会不会说说他对史老师的观感,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注意到我在看他,只望着魏恩,严肃地点头同意魏恩的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没有谈布劳尔的事,不过我一直在想他。在森林中体验夜幕低垂,是既可怕又引人人胜的事,森林中不会逐渐亮起车灯、街灯、房舍的灯火与霓虹灯,也没有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作为前导。如果你习惯了城市生活,那么与其说森林中黑暗降临是自然现象,倒不如说就好像城堡河在春季涨大水一样,是一种天灾吧 ?
我以这种心情想着布劳尔的尸体——我并不是害怕他会绿着一张脸出现在我们面前,嘴里叽哩呱啦、念念有词,在我们打扰了他的宁静前,逼我们顺着原路回去,而是突如其来意外涌现的怜悯之心,因为他一个人那么寂寞、又那么无助地躺在暗夜中,如果有什么东西想吃他的尸体,一定可以得逞,因为他母亲不在这里保护他,他父亲、甚至连耶稣基督加上周围环伺的圣徒,也都无能为力。他孤伶伶 地死了,被火车撞下山沟,我发现如果我继续想下去,非哭出来不可。
于是我说了一个乐迪欧的故事,因为是临场瞎编的,所以编得不太好,结尾也像大多数的乐迪欧故事一样,一个美国大兵在临死前一面咳着,一面对着班长悲伤而充满智慧的脸孔,诉说着他对国家的爱和对家乡爱人的感情。但是当我说故事时,我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脸色惨白、充满恐惧的一等兵,而是年轻许多的男孩,他已经死了,眼睛紧闭,面容显得十分不安,鲜血从左边嘴角一直滴下来,流过下巴。在他身后,不是乐迪欧故事中饱受战火摧残的商店和教堂,我只看到星空下一片阴郁的森林和隆起的铁道路基,仿佛史前埋葬死人的古冢一般。
19
我在半夜惊醒,脑子还昏沉沉的,正在奇怪我的卧室怎么这么冷、是谁把窗户打开的,也许是丹 尼,我梦到丹尼,好像是在哈里逊州立公园玩水,不过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这不是我的房间,我是在别的地方;有人正紧紧抱住我,另一个人则抵着我的背,还有一个黑影蹲在我身边,头歪向一边好像在听什么。
“搞什么鬼 ?”我问道,真的困惑不已。
回答我的是长长的一声呻吟,听来像魏恩的声音。
我这才渐渐弄清楚,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可是大半夜的,大家都不睡觉,起来干嘛 ?还是我只睡了几秒钟 ?不,不可能,因为银白色的月亮已移至墨黑的夜空中央。
“别让它来抓我 !”魏恩叽哩呱啦地说道, “我发誓我会做个乖小孩,不会做坏事,我尿尿以前会把马桶盖掀起来,我会 ——”我这才惊觉魏恩是在祷告——至少魏恩式的祷告就是如此。
我陡地坐起身子,吓得一身冷汗。“柯里 ?”
“闭嘴,魏恩, ”柯里说道,他就是蹲在我身边侧耳倾听的身影, “没什么事情。 ”
“不对,有什么不对劲,”泰迪预言似地说道,“有怪事。 ”
“什么事?”我问道,我还是昏昏欲睡、一片茫然,仍然无法把自己跟这个时空联想在一块,但想到自己或许太晚醒来,以至于迟迟未能进入状况、无法好好保护自己时,我真是吓坏了。
这时,仿佛在回答我的问题似的,树林中响起空洞的长声尖叫,就像垂死的女人处于极度痛苦与恐惧时发出的哀号一样。
“噢,亲爱的耶稣 !”魏恩抽抽噎噎地哭着,他的声音很尖,还透着哭声,接着又以刚才弄醒我的姿势,紧紧拦腰抱着我,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也更加深了我的恐惧。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甩开,但他又将身子挨过来,活像一只丧家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是那个叫布劳尔的小孩, ”泰迪声音沙哑地说道,“他的鬼魂在森林里漫步。 ”
“噢,上帝 !”魏恩喊着,显然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说法,“我保证以后绝不在书店里偷色情书刊 !我 保证再也不喂狗吃胡萝卜 !我..我..”他说不下去了,他使出浑身解数想贿赂上帝,但在极度惧怕下,根本想不出什么真正的好东西来说。“我再也不吸没有滤嘴的香烟 !我不说脏话 !不在奉献箱里放玩具钱!我不再——”
“闭嘴,魏恩。”柯里说道,然而我却在他充满权威的强硬语调里听出其中的恐惧,不知道他手臂、背上和肚子的肌肉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僵硬,尽是鸡皮疙瘩;还有他后颈的汗毛,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急着想竖起来。
魏恩的声音转为低语,仍然继续发誓改过,只求上帝让他活过今晚。
“是鸟叫,对不对 ?”我问柯里。
“不,至少我觉得不是。我想大概是野猫,我爸说野猫准备交配的时候,总是叫得这么凄惨。听声音真像女人,是不是 ?”
“是一啊一”我说话时禁不住颤抖。
“可是女人不可能叫得那么大声,”柯里说道..然后又无助地说,“戈登,对不对 ?”
“是他的鬼魂。 ”泰迪又小声地说,他的眼镜映着微弱的月光,有几分梦幻迷蒙的感觉。“我要去找找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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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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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14-02-08 11: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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